郭廷以(1904-1975)河南舞阳人。一代史学宗师,台湾“中央研究院”近代史研究所创始人兼学术奠基人。深受傅斯年、罗年伦治史风格之影响,毕生致力于中国近代史研究,依据丰富确实的史料立论,以重视历史原貌,是实证史学的卓越代表。其史学研究由编纂大事记及整理史料入手,是著名的“南港学派”的创立者。郭先生于晚年旅美访问期间,历时四年完成本书实稿,其后多次修订,于1975年9月逝世之前,尤增补多处,备尽心力。代表作:《近代中国史事日志(清季)》、《近代中国史事日志(民国)》、《太平天国历法考订》、《郭嵩焘先生年谱》、《近代中国史纲》等。
历史是延续的,但永远是变的,因革损益,随时而异,其间仅有缓速显晦之别。就中国而论,以19世纪中期以来,最为显著。当时有心之士,已有此认识。有人指出今日之天下已非三代之天下(冯桂芬语)。有人强调为三千余年的大变局,为秦汉以来未有之世变(李鸿章及王韬、严复语)。致成此一剧变的主因,是由于华夷隔绝之天下,转为中外联属之天下(薛福成语)。中国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强敌,处境大非昔比,不仅不再是独一无二的神州,甚至存亡系于旦夕。前此的中国并非绝对的孤立,曾接触过许多或友或敌的民族,亦遭受过严重的侵凌,何以未曾使其大变?何以不曾引起如是的认识和忧惧?因为一往所接触的民族,纵能凭其一时武力,乘中国之敝,以图一逞,彼此形势犹可相埒。近代所接触的西洋则大不然。除了强大的武力,尚有别具一格的政治组织、经济力量、高度文化,一旦彼此短兵相接,中国的樊篱为之突破,立国基础为之震撼。于是张惶失措,自处处人,两无是处,遂陷入悲运。“西洋人之入中国,为天地之一大变”(郭嵩焘语),并未过甚其词。任何民族的命运,胥决之于其对于时代环境的适应力,亦即决之于文化。文化的形成有发之于一己者,有得之于人者,后者的重要性尤大于前者。集思方可广益,有容乃能致大。文化为人群谋求生存与生活需要的产物,各民族的处境不尽相同,因之所成各有局限。迨活动范围扩大,见闻增广,人之所长,或为我之所短,如能予以接纳,不惟生存安全无虞,生活亦可随之改进。否则世异势移,在彼此角逐之下,往往为盛衰所系,必须急起直追,纵不能后来居上,最少可并驾齐驱。中国为最尊重文化的民族,且有兼容并蓄的襟怀与理想。华夷之分,只是以文化或生活方式为准,非因血统而异。远方时代,中国的文化成就比较丰厚,号称“华夏”,含有美好与博大之意。如他族亦有其文化,则等视齐观,既不排外,亦不自大。中国民族一面创造自己的文化,并予以推广,一面接纳外来的文化而予以发扬。西元前3世纪以前,中国文化亦包含若干中亚及西亚的成分。不过当时中国与域外的关系,究属有限。是后情势大异,中国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统一帝国,气象非凡,特别是在汉代。初期颇受来自北方草原,以战斗为国的匈奴的欺侮。西元前2世纪,雄才大略、英年有为的汉武帝,为了自卫雪耻,决定联好与国,加以膺惩,于是有张骞的出使西域,主动的与外国结交。张骞亲自到过的有中亚诸国,间接得知的有西南亚及地中海沿岸诸国,汉先后与之通使联婚。史学家班固曾说:“圣主制御蛮夷,来则惩而御之,去则备而守之,其慕义贡献则接之以礼让,羁縻不绝。”这就是汉代的外交政策。更有意义的为经济文化的交流,西域诸国爱好中土财货,中国亦欲获得各国珍奇之物,双方往来频繁,每年西去的汉使,达五六辈以至十余辈,远及波斯湾、地中海,东西丝道随之大通。于是汉人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,知道中国以外尚有不少不同文化的国家,力事争取。后代中国对域外国家常不愿称之为“大”。汉代见诸记载的国名,有大宛、大月氏、大夏。大宛、大月氏为小宛、小月氏的对称,大夏则系指由晋北辗转西徙至中亚的夏民族而言,因其具有文化,故称之为“大夏”,后世的吐火罗(Tukhara)即其音转。对于相距更远的罗马帝国,初名之曰黎轩(犁靬、犁鞬),西元1世纪后,则为“大秦”二字所取代。此一改称,应与班超有关。班超在西域二十年,得知罗马为西方大国,“其人皆长大平正,有类中国,故谓之‘大秦’,复以其在海西,故亦云海西国”。前者就文化取义,后者以地望命名,不仅对等看待,且示敬慕之意。中西陆上交往,为汉代所开通,远洋航行亦为此时之事。西人之从事印度洋活动,容略早于中国,但在西元前2世纪时,中国航海家的踪迹,亦进入此一水域,番禺(广州)因而成为商业都会,交趾、日南同为重要港口。罗马的各种纺织品,多由海道输入。2世纪时,大秦幻人及使节前来京师洛阳。3世纪初,又有贾人到过吴国,吴王孙权遣人报聘,不幸道卒。约在同时,孙权派往南海的使节,谓“外国称天下有三众,中国人众,大秦宾众,月氏(贵霜Kusana)马众”,将罗马、月氏与中国并举。3世纪以后,中国在政治上陷于分裂,为期约三百年,而民族的活力反益充沛。代表黄河流域与西域接触的,初为前秦、后秦,继为后魏;代表长江流域与南海接触的为东晋及南朝。商务的往来,佛教的宏扬,尤称盛事。佛教的东传约始于1世纪中期,至2世纪,西域僧人来者愈众。4世纪时,印度的鸠摩罗什(Kumarajira)历受前秦、后秦国主礼待,州郡事佛者十之八九;南方情况亦同,佛教与儒、道并行。中国的信徒之不惜冒险犯难,相继西行求法,虽由于喜爱佛教哲理,而佛教的传布不依赖国家的力量,不掺杂政治的或经济的动机,实为中国上下信奉的主要原因。5世纪初,后魏一统北方,与西域的关系益趋密切,洛阳有安置西夷的崦嵫馆,“自葱岭以西,至于大秦,百国千城,莫不款附,商胡贩客,日奔塞下”,乐中国土风而居者,万有余家。后魏王室虽属胡族,奉行的则为中国文化,仍具有汉化的气概。南朝广州的海上互市,更为发达,番舶每岁数至。隋炀帝的功罪为另一问题,而其亲幸突厥可汗帐中与积极引致西域贡使、胡贾,要可称为壮举。唐代对于外族更是一视同仁,太宗尝云:“夷狄亦人耳,与中夏不殊,以德治之,则可使为一家。”曾接受四夷君长所上而非中国所有的“天可汗” 尊号。皇室与外族通婚在唐代为常事,建勋立业的番人,比比皆是。中叶以后,虽曾酿成祸乱,而大难削平亦有赖胡人之力。唐的西方领域,远达里海附近。时大食(阿拉伯)雄视西亚,威震欧洲,与东罗马势不两立,但唐与双方的关系均颇友好。大食东来使节,多达四十次,东罗马的使节亦七至长安,其中有主教、教士,可能系景教徒(Nestorians)。最早前来的景教徒为阿罗本,太宗命宰相郊迎,亲行问道,为建大秦寺于京师。景教大行于各州。玄宗尝命教士于宫中修功德。及皇室播迁,仍于西北各郡,重行立寺,并有教士参赞郭子仪的戎事,官至朔方节度副使。781年(德宗建中二年)教徒特于长安立碑,以志太宗以来保护宏扬之德。景教之外,尚有波斯的火祆教(Zoroastrianism)、摩尼教(Manicheism),寺宇遍及南北,置官以司祭祀。回教系此时传入,据说太宗曾于广州、长安为之建寺。至于佛教的昌隆辉煌,则为人所共知。互市的情况,又可认识唐代对外态度的另一面。港口仍首推广州,番舶岁至四千余艘,回教徒、基督教徒、火祆教徒、犹太教徒的商贩,多达十万以上。次为扬州、泉州,贾胡约在万人左右。职司海外贸易的市舶使为唐代创置,负有照料番客之责,所以一称好结使,朝廷且下诏存问矜恤。各港胡人有其居留地,以胡人为番长。长安、洛阳亦为其荟萃之所,有的辗转来自海上,有的直接来自陆路,互市监或通事监即为掌理西北诸国交易而设。鸿胪寺于入朝番客,供应食宿,贾商、学生麋集,与唐人共同生活,互为婚嫁,且有登科第、任官职者,颇似今日的美国。8世纪中期,内外情势逆转,吐蕃、大食势张,中亚诸国脱离了唐的羁縻,悍将藩镇称兵割据,河朔中原生民文物涂炭。五代纷扰,每况愈下,政权转移,全由武力攘夺,纪纲廉耻丧亡,王朝兴废,多系契丹的爱憎,国已不国,为期先后逾二百年。宋代勉强挣扎撑持,以元气大损,救敝不遑,欲振无力,所有措施,趋于消极、保守,缺乏恢廓鸿图,一反汉、唐之道,遂由动态转入静态,由开放转入封闭。领导变法运动的王安石,亦劝神宗不可以唐太宗为法,其余可知。南渡之后,朝不保夕,而观念不变,益讲求正心、诚意、修身、养性的向里工夫,必须做到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才算是道统,也是治统。“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”,动则杂有人欲, “人欲之极,犯上作乱”。静与动为治乱安危所系,所以又必须克欲,结果是空论主观的是非,不顾客观的情势。清儒戴震曾说:“圣人之道,使天下无不达之情,求遂之欲,而天下治”,“体民之情,遂民之欲,而王道备”。宋儒之所谓理,同于酷吏所谓法,为祸斯民至烈。宋人最重视中外陆上之防,对于海上诸番则一仍旧贯,且优遇有加。一以互市有裨国用,一以番商颇称恭顺,鲜不法越轨行事。元代南海贸易之盛,不让于宋,泉州(刺桐)与地中海的亚历山大城并称为世界两大港埠,经常泊大舶百艘,小船无数。唐以前往来南海的多为番舶,其后华船渐增,13、14世纪之时,印度洋的航权实操于中国人之手。中西陆路关系,唐末以迄南宋,不复存在。北方的契丹与西方虽有往还,不过契丹不能代表真正的中国。经过蒙古西征,不只恢复了彼此中断四百年的陆上交通,且更为直接,然其影响于中国者,远不若欧洲之巨。西征目的在于掠夺,汗国建置,在于搜括。西征之后,欧亚间曾有短期的和平,普置驿站,往返十分便捷,西方的外交、宗教使节与商人、旅行家络绎东来,欧洲之于中国确有所获,中国则一无所得,原因为蒙古人并无将异域文化输入中国的愿望与能力。明太祖推翻了蒙古的黑暗统治,重建汉族政权,典章制度、风俗习尚,自谓上绍唐、宋,实质上去唐甚远,而与宋为近。“中国居内以制夷狄,夷狄居外以奉中国”一语,充分表露出狭隘的汉族至上意识,沿边遍置关隘,显然不是进取之象。对于南海诸国,虽曾加招谕,但只求其不为中国之患。继以倭寇之故,下令禁海,不许通番贸易,仍系锁国退守措施。15世纪初年,明的政策一度转变。成祖锐意经营四夷,对塞北五次亲征,对东北命使抚绥,对西北复通贡市。郑和七次西航,尤为壮举。踪迹远达红海及非洲东岸,海番“贡献迭至,奇货重宝,前代所稀,充裕府库”。此一盛况,为期仅二十年。下番海船,完全停止。此后百余年间,瓦剌、鞑靼接连内犯,北京岌岌不守。今日的长城,均此时所筑,虽为限胡骑,亦为隔内外。同时中、日纠纷层出,倭寇猖獗,沿海被害最烈。千余年来,中国视海上互市为利薮,至是则为祸源,“终明之世,通倭之禁甚严”,亦即海禁甚严,中国遂真正进入闭关时代,认为与外族接触,害多于利,甚至有害无利。影响明人的对外观念尤深的仍为学术思想。中国真正的君主专制政治,形成于明。太祖规定非孔、孟之书不读,非濂、洛、关、闽之学不讲,尤特崇朱熹。八股取士,亦为他所制定,以宋儒的解说为考试用人的标准,不许自作议论,认定自朱熹以来,圣道已经大明,不烦后人发挥,泯灭了士子的智慧,虚耗了有用的精力,阻遏了整个民族文化的进步。16世纪时王守仁指摘宋学束缚了身心的发展,倡心即是理,心明乃见天理,颇尊重个人的思想自由。结果反愈流于空疏,士风日陋,人才日衰,上焉者只知论性谈天,下焉者,疲精死神于举业,“不惟圣道之礼乐兵农不务,即当时之刑、名、钱、谷,亦愕然罔识”。“中国嚼笔吃毫之日,即外夷秣马利兵之日”。迨外患日急,虚骄之气不减,既不能战,又讳言和。时西学开始东传,虽有少数人士受到启示,从事讲求,然鱼烂河决之势已成,终不能挽回既倒的狂澜。清的统治政策与明无大出入,且变本加厉。满人得以入主中原,实由于明的内溃。为使政权稳定,势须取得汉人的支持,同时又须防制权力的旁落。明初不置丞相,及至中叶以后,原备顾问的内阁大学士,卒成为事实上的丞相。清代大学士四人,协办大学士二人,满、汉各半。雍正初年,别立军机处,军务庶政悉归总理承旨裁决,而以皇帝名义行之,内阁遂成虚设。军机大臣常为四人或五六人,以满员居多。明代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部权重,吏、户、兵三部尤位高任重。清代有名无实,每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各二人,满、汉各一,互相牵制,职掌有同事务官,而非决计定策的政务官。另有理藩院,以管理蒙、藏事务为主。尚书侍郎限满、蒙人补授。都察院的长官为左都御史二人,左副都御史四人,其下有给事中及监察御史。给事中按六部分科,监察御史以省区分道,满、汉并用。明代给事中可封驳诏令,御史常巡按各省,清代则非其比,职在稽查官府,纠察有司。大理寺、通政使司与六部、都察院合称九卿。大理寺掌审谳平反刑狱重辟,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、臣民密封。翰林院为学术机构,亦为储才之地,置掌院学士二人,一满一汉。宗人府、内务府、詹事府、光禄寺、鸿胪寺、太常寺、太仆寺,均为办理皇室事务机构。总督、巡抚在明代为中央临时派往地方的差遣官,清代成为常驻各省的最高军政首长。巡抚每省一人,总督有专辖一省者(不置巡抚),有兼领二省或三省者。督、抚的职责无大区别,亦无统属关系,均直接向皇帝负责。此一重叠峙立的制度,自有制衡作用。编制上,督、抚均为独任,辅佐人员为六房与幕友。六房分职有如六部,以书吏任之;幕友由督、抚延聘,经办刑、名、钱、谷、章奏,参与机要,有如督、抚的顾问或秘书。布政使、按察使省各一人(江苏二人),一掌政事钱谷,一掌刑名按劾。布政使之下为分守道,按察使之下为分巡道,各辖数州、府,此外尚有专司某种特定事务之道,如粮储道、河工道、兵备道、海关道,视需要而设。产盐的地区另设置盐政或盐运使。掌理一省学校文风的为学政或学院,与督、抚为敌体。分守道与分巡道之下为府、县,其长官为知府、知县。一府辖数县,赋役、讼狱、教化、治安俱为知县的职责。介于府、县之间的尚有州、厅,有直隶与普通之分,普通州、厅略同于县,直隶州、厅略同于府,惟辖区较小。
自督、抚至布政使、道、府、县,共为五级,层层节制,事事奉承。加以地域辽阔,交通不便,省内文书往还,有需十余日者,各省与京师之间,且有多达三月余者。满洲兴起,全恃其特创的八旗武力,以旗统民,亦以旗统兵。及征服日广,续编蒙古及汉军八旗,惟不及满洲八旗之众。入关之后,八旗有京营(禁旅)、驻防之分。京营任戍卫京师之责,以满蒙八旗为限,汉军不与。驻防负镇抚地方之责,与汉人分城而居。初仅行于东北及直隶、山东、山西,后渐推及各省。于形胜要地,酌置将军、都统、副都统等,为旗人专缺。将军权位最高,含有监视督抚之意,分驻东南的江宁、杭州、广州,西南的荆州、成都,西北的西安、宁夏、绥远,大都为17世纪后期,即三藩乱时及乱后所置。直隶不设将军,而部署独称周详,所驻尽属满、蒙八旗之兵。统计八旗兵力约二十万,京营驻防各半,兵均世袭。以汉人组成的军队旗用绿色,号为绿营。京城有巡捕五营,约一万人,各省有六十余万,一省多者六七万,少者万余。总督、巡抚、提督、总兵所辖,分称督标、提标、镇标,号为训练兵,互不相属。总兵之下为副将,所辖为协,参将、游击、都司、守备所辖为营,千总、把总所辖为汛,统名差防兵,平时分守各地,供应差役,遇有征调,临时抽拨,拉杂成军,以防兵权为少数人所有。政治军事的防范外,思想的钳制所关尤大。清提倡理学之力,有过于明。八股取士之制照旧采行,而益加严密。一面悬利禄以收买汉人,使悉入彀中,一面百般折磨,必令俯首贴耳,志气丧尽。考试分为三级,第一级为童试,三年举行两次,须经过县考、院(省)考,方能成为生员(秀才),全国每次录取约二万五千名。第二级为乡试,分省举行,三年一次,分为三场,如试卷污沾,文字违例,不得再入下场。考中者第一名为解元,余为举人,全国每次录取约一千四百名。会试为第三级,在京师礼部举行,亦三年一次,第一名为会元,余为贡生,中试的考卷如发现文体不正,字句可疑,即予除名。继为殿试或廷试,一场而毕,得失升降,决于一日,所试为策论,所重为书法。中试的分一甲二甲三甲。一甲三名,即状元、榜眼、探花,分授翰林院修撰、编修。二甲为进士出身,三甲为同进士出身,共约二百名上下。再经朝考,优等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,余分为六部主事、内阁中书或各省知县。庶吉士在馆三年,经散馆考试,然后授官。凭文取士,原已难得真才,进士复以字为重,不通事务,毫无常识者不乏其人。他们是每三年在数万人之中所选拔出的高级知识分子,亦为左右政治社会的权势人物。康熙、乾隆二主又尝举行博学鸿儒特科。乾隆巡幸所至,每召诸生试以诗赋,给予科名。复大事采访遗书,整理修订成为巨帙。《四库全书》规模之大,尤为前所罕睹。表面是为了便于流传,实际上是为了统一学术思想。凡有乖经术的诸子百家、异端稗说,概予摒弃。不利清室,有碍于世道人心、君臣名分的著述,分别禁止、销毁或删改。文字之狱更是对于学术思想的直接迫害,文人笔墨如少有不当,即指为诽谤,动加刑戮,株连至广,而以雍正、乾隆两朝为烈。统观清代的统治策略,一切以集权、防范、压制为尚。君权之隆,君威之盛,超过任何时代。汉、唐君臣之间,尚略有对等体制,宋、明朝仪虽渐森严,臣僚仍可立而陈奏,清则改为三跪九叩。明代百官、布衣皆得上书,清则除部院堂官(尚书侍郎)、给事中、御史及抚、督等外,概不得专折言事。同时厚满薄汉,中央官满、汉虽各有定额,但权位悬殊。军机处并此形式亦无。历任军机大臣汉员不及半数,以慑于满员势焰,遇事惟有缄默自容。地方官的除授,满员常居优先。19世纪中叶以前,督抚大半属于旗籍。旗官兵以旗籍为限,汉人组成的绿营将弁,则满、汉并用。兵卒的调银,八旗高于绿营,升迁亦较绿营为易。一般旗人复享受各种特殊待遇,无处不形成满、汉的对立。汉人之热中利禄者,但知讲习八股,英拔才智之士,因恐触时讳,不敢谈民生利弊、论时政得失,惟有致力于考据之学,以求远嫌免祸,学术上流于破碎支离,不见其大者远者,民族的朝气凿丧,朝野的志趣萎靡。政治上“上下之情未通,满汉之气中阏,大臣阘茸以保富贵,小臣钳结而惜功名”。社会上“清议无闻,而务科第、营货财,节义经纶之事,漠然无与其身”。清朝统治权之真正奠立,是在平定三藩之后。17世纪的80年代至18世纪的90年代,最称盛世,乾隆一朝又被目为盛世的巅峰,其实是虚有其表,中叶已入衰运。晚期贪婪黩货之和珅当政,吏治营伍愈为败坏,民生国计愈为凋敝。嘉庆、道光时上下因循欺蒙愈甚,“朘民膏而殃民者,天下皆是”。八旗虽称能战,但人数有限。入关以后,剿平流寇,并灭南明,以降将之功居多。迨中原略定,八旗习于奢逸,渐失勇锐之气。三藩之乱,康熙采以汉制汉政策,始克削平,绿营实为主力。其后绿营亦趋腐窳,乾隆自诩的“十全武功”,半数以上是将就了事。绿营饷糈菲薄,侵蚀成风;训练不施,兵卒疲弱;战守不足,扰民有余。嘉庆初年,教乱大起,将帅视出征为致富之道,玩兵养寇。道光时军纪愈为废弛,勾结盗贼,吸烟、开赌,一旦征调,雇无赖代充,见敌即逃。康熙后期,国家岁入四千余万两,十之七八来自地丁,即钱粮,次为盐课、关税。岁出以军饷、王公百官俸廉、河工为大宗,收支差可相符,雍正时且有丰盈。乾隆时,由于军费浩繁,挥霍无度,已渐感支绌。嘉庆、道光两朝,叛乱叠起,河决频仍,在在需款,不得不额外加派特征,直接间接均出于农民。农民所入,来自土地生产。清初全国耕地,约六百余万顷,人口约一亿,平均每人耕地约五六亩。乾隆以至道光,耕地约七百万顷,人口增至三、四亿,平均每人耕地不足二亩,纵令“竭力耕耘,兼收并获,欲家室盈宁,必不可得”。加以官吏搜刮,连年饥馑,人民流离,为了生存,惟有铤而走险。清的高压牢笼政策,并不能使人完全驯服,潜伏的民族意识仍在滋蔓,准备相机反抗者不乏其人,以天地会(一称洪门或三合会)为著。此一组织,可上溯至16世纪中期,至郑成功而扩大。稍后再行加强,假托部分神话,而归本于“反清复明”。入会者,通财互济,同生共死。福建、台湾是他们的主要根据地,其后遍及于长江流域及东南、西南地区。另一民族革命的秘密团体为白莲教,历史较天地会为久,宗教(佛教)的意味亦重。元末的反蒙古运动,即以白莲教为中坚。清朝初年,白莲教重张反抗异族旗帜,信者以农民为多,分布于黄河、长江下游。历代变乱,大都起于中衰之世。清代由于民族的不平,虽在所谓盛世,变乱亦屡次发生。康熙以后的武昌兵变,即白莲教所策动,云南、浙江、福建、台湾的叛乱,为天地会所领导。雍正之世,白莲教、天地会不断骚动。乾隆年间,复转激剧,白莲教一度据有水陆要冲,扼南北漕运的山东临清。天地会一再起于湖北、福建,以台湾的势力为大。此外尚有甘肃的回乱,贵州、湖南的苗乱。规模最大的为嘉庆年间白莲教之乱。蔓延湖北、四川、陕西、甘肃。其后白莲教的别支天理教又有一次大举,党众遍布华北各省。道光时代,天地会及瑶、夷、回的扰攘几无虚日。中国之有海防问题,为明代倭寇发生以后之事,其平定则赖陆师。清初为海上的郑成功所苦,应付办法为迫令沿海居民内迁,不许船只出海,采取大陆封锁。郑氏覆亡,清廷有放弃台湾之议,可见其无意于海上经营,不了解海防意义。嘉庆年间,海盗猖獗,出没粤、闽、浙江海面,飘忽纵横,数年始定。大致看来,18世纪后期至19世纪前期,中国内部秩序已不易维持。即令无外来的冲击,清的治权已不易保,对于虎视眈眈的西方强敌,又焉能抵御?本文选编自《近代中国史纲》,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。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。选编不易,转载请遵守基本规则,务必注明原始来源和“勿食我黍”公号。不守此规矩的公众号,请勿复制。点击下列标题,延伸阅读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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